经典对话
「我即是剑,剑即是我」,是陆小凤系列中欲刻意强调的道理;然而,所谓的「我」,究竟为何?何者之「我」才是
古龙所肯定的?我们不妨先看看
紫禁城顶
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斗前的对话:
西门吹雪忽然道:「你学剑?」
叶孤城道:「我就是剑。」
西门吹雪道:「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?」
叶孤城道:「你说!」
西门吹雪道:「在于诚。」
叶孤城道:「诚?」
西门吹雪道:「唯有诚心正意,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,不诚的人,根本不足论剑。」
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。
西门吹雪盯着他,道:「你不诚。」
叶孤城沉默了很久,忽然也问道:「你学剑?」
西门吹雪道:「学无止境,剑术更是学无止境。」
叶孤城道:「你既学剑,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,并不必诚于人。」
西门吹雪不再说话,话已说尽。
巅峰对决
紫禁城上当代两大剑客的决战,就是在这段机锋式的语言后开展的。学剑者该「诚于人」还是「诚于剑」?是这段对话最重要的部分。叶孤城在这段传奇中用尽了心思计谋,布弄各种疑阵,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借这场轰动天下的宗师对决吸引天下人的耳目,以暗遂其
弑君的目的,帮助南王父子坐上皇位。西门吹雪所称的「诚心正意」,显然是非常儒家式且道德化的,这与历来武侠小说中所设计的侠客形象如出一辙。「诚于人」是「人道」,故西门吹雪后来评述此战时,也宣称叶孤城「心中有垢,其剑必弱」。
不过,此战的结局,真的就是西门吹雪胜了吗? 从「冰冷的剑锋,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,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看来,西门吹雪终是最后的生还者;但是,就在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剑时,情况是:
直到现在,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,他的剑要刺入叶孤城胸膛时,叶孤城的剑势必早已刺穿他的咽喉。(叶孤城的剑比西门吹雪快)
这命运,他已不能不接受。(西门吹雪必死,叶孤城最多受伤)
可是就在这时候,他忽然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,也许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,这一两寸的距离,却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。
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?
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,已没有距离?
胜败何妨
对叶孤城来说,此战「胜已失去了意义,因为他败固然是死,胜也是死」,「既然要死,为什么不死在
西门吹雪的剑下」?叶孤城是不败而败,因此剑势略作偏差,而满怀感激地承受了西门吹雪的剑锋——这不是技不如人。陆小凤旁观者清,早已看出叶孤城的剑如行云流水般酣畅淋漓,而西门吹雪的剑,「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——他的妻子、他的家、他的感情,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」。
西门吹雪的入世精神,本就是
古龙欲加强调的,而入世的结果,牵连起心中冰藏已久的感情(
孙秀青及腹中小儿的亲情爱情、陆小凤的友情),有牵系,就难免有羁绊,此时的西门吹雪已不再是「剑神」,而是「人」,「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,人类的情感」;而叶孤城呢?陆小凤「从未发觉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」,「人总是软弱的,总是有弱点的,也正因如此,人才是人」,故西门吹雪所体会出的「剑道」精义落实于人与人诚挚真实的相处之道。这是「入世」了,然而「入而不出」,
西门吹雪以「性命之道」为「剑道」极致,得道而失剑。叶孤城「入世」的结果,依然了无牵挂,「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,剑就是叶孤城的生命」,「入而能出」,以「剑道」为「性命之道」,得剑而失道。
关于“悟”
「剑道」的精义,由此可见,实应「诚于剑」;然而,「剑道」如若不能「诚于人」,如叶孤城一般,究属何益?在这里,
古龙事实上已否定了「剑道」与「性命之道」的关联性,剑道的极致是「诚于剑」,而「性命之道」的极致才是「诚于人」。问题是,人生当追求「剑道」还是「性命之道」?叶孤城临战心乱,
西门吹雪耐心等候;叶孤城临战一语,视破坏了他周详计划的陆小凤为「朋友」,叶孤城早已决心死于西门吹雪剑下,因为他已无所遗憾,「剑道」对他而言已经印证完成,但人生在世,或者「性命之道」才是更具意义的——这是
古龙最后的「悟」。
关于“垢”
事实上,叶孤城是否「不诚」于人呢?当陆小凤窥破阴谋,飞身救驾的时候,叶孤城慨然而叹:「我何必来,你又何必来?」的确,
名动天下、洁白无瑕、冷如远山冰雪的白云城主,缘何会堕入凡俗,阴谋弑君呢?。
叶孤城是西门吹雪的另一个身影,西门吹雪经此生死决战,终于能明白,「剑道」须「入而能出」,即可如《剑神一笑》中的他一样,可以抛弃情感,一如天上白云,悠游于山峦岗阜,无瑕无垢,无牵无绊,终成一代剑神。而叶孤城在死前的一刻也同样达到了这个境界。
古龙的追求
但是,这样的「剑神」,就很明显不是
古龙所欲追求、凸显的「人道」、「人性」了。1971年,
古龙在《欢乐英雄》一书的卷首宣称:
武侠小说有时的确写得太荒唐无稽、太鲜血淋漓;却忘了只有「人性」才是每本小说中都不能缺少的。人性并不仅是愤怒、仇恨、悲哀、恐惧,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、慷慨与侠义、幽默与同情的。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看重其中丑恶的一面呢?
古龙的「人性」其实正是指「人道」,因此极力欲排除人性中也有的丑陋面相,而发挥其积极乐观的一面,尽管后来诸作,有时并未依循此一原则创作(如1974年的《多情环》甚至强调「仇恨」),但陆小凤系列作品则显然是他此一主张的最具体实现!